駕云何須乘黃鶴———張禮矩大煉師羽化紀實[近現代時期]
欄目分類:道教人物 發布日期:2017-06-21 瀏覽次數:次
本文系湖北武漢大道觀任宗權道長,2011年4月24——5月5日在山幽清君博客分8次所發,記述和大連瓦房店龍華宮張禮矩師爺的往事情緣。
聞大連瓦房店龍華宮張禮矩師爺羽化,乃做律詩一首而憶之:
噩耗一夜至江城
憶昔當年響水聲
春風有意送霞靈
青山作證好修行
傷感豈是羽士情
出塵方為黃冠風
駕云何須乘黃鶴
遼南至今留仙名
今特用每句詩為題,回憶師爺坎坷的一生!來激勵我以至于我的弟子、學生和徒子法孫們。
(一) 噩耗一夜至江城
2011年4月12日清晨,大連的弟子劉誠和忽然給我電話:師父,大連的太爺(即張禮矩大煉師,1915-2011)昨日晚上18:00(農歷三月初九)羽化了!”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我立刻從繁忙陷進了迷茫。不一會兒,瓦房店龍華宮的王智廣道長電話也來了,他和師爺的時間最長,我們將近二十多年的道友了,他的話真的讓我難受:宗權,師父老人家羽化了!”不用再說了,這確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了。于是我便召集、開會、訂票、請假、安排好學校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于2011年4月14日上午8:30乘機前往大連。
在空中,我和王平會長談論最多的還是老人家。我很小出家,十九歲的時候又到大連響水觀,與老人家常住了近兩年。至今,老人一直都把我當小孩,每次離開的時候,老人總是會把預先準備好的錢塞到我的荷包,無論我如何堅持不要,最后都會以我的失敗告終。2004年我應齊齊哈爾關帝廟邀請,率團去齊市舉行開光法事,法會結束后,我便約武漢市道教協會的王平副會長一同前往大連,專程看望老人家。誰知,這次將要臨離開的時候,老人竟然拿出了一個銀行卡給我,我當然極力推辭,說什么也不能接受。現在我很難回憶起,我當時是接受了還是沒接受。王平會長將手中的書放到了座位前的案幾上,撫了撫眼鏡,端起空姐剛送來的熱茶,輕輕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給我說:你那時沒法,好像是接了。”機艙內的空氣似乎立刻凝固了,我開始感覺有些窒息,我的耳朵也有些嗡嗡作響了,眼睛覺得一陣滾酸,一直傳到了鼻腔內。我堅持沒讓淚花落下,但我的心忽然疼痛起來,而且是撕心裂肺的疼痛。這時飛機在上空忽然開始顛簸,我的心也在上空跟隨顛簸,疼痛隨著顛簸,一上一下的移換著位子,不一會兒,好像覺得全身都不舒服。我只好沉默不語,努力的回憶我當時接錢的情形,腦海里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我越是回憶不起,我的心口越疼,似乎感覺到心臟要往外流血......
我回頭看著窗外,白云在飄動,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拋到飛機后。我的記憶中和老人的那些往事,就像這些忽起忽落的浮云,一大片一大片地丟失在腦后。但是我還是要努力的回憶那些令我終身難忘的事情,那些事情曾經堅定過我的信仰,鼓勵著我努力學習,去為一個崇高的信仰而奮斗!哦,我的記憶啊!哦,我的信仰啊!哦,我的奮斗呢?
我的思維像是和黑暗的魔王在斗爭,這次我真的要爭取回來我的記憶,我想通過那些回憶,點點滴滴的真實的事情,繼續激勵我,然后再去鼓勵我的弟子和學生,那些事情才是出家人之大丈夫,修道之猛勇者。
飛機準時于12:00降落在大連機場,我們在出口處見到了我的弟子劉誠和,接機的司機也在出口處,我們會合,一起乘車前往瓦房店。
車子走出不到二十分鐘,忽然下起雨來,天也愈來愈昏暗起來,道路兩旁不知名的白色樹花愈顯得蒼白。我們在車上,幾乎沒人說話,車內靜的能聽到心臟的跳動。
(二)憶昔當年響水聲
大連響水觀是我出家修道中,記憶最深、最值得懷念的地方。在那里我受到師爺誨人不倦的教育。可以這樣說,沒有在大連響水觀的修持過程,就不會有我今日的成果。(其實,細想起來,什么成果也沒有,只不過是將一個作道士的心,一直延續到現在而已。)
時間回到一九八八年夏天,我被派到周至縣樓觀臺參加陜西省道教協會舉辦的陜西省道教知識學習班”當插班生,主要是學習一些道教養生功法。我當時被安排幫助知客李崇才道長搞接待,因為全國各地的氣功愛好者以及各地著名高道都來了,而且,很多社會名流也來聽講,任法融大師的《黃帝陰符經》、《道德經》講的是出名的。就連華山的當家、當時最著名的坤道曹祥貞道長也來了。一天上午,來了一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老道長,李崇才道長是位辦事很認真的年輕道長,尤其是對有修養的老修行,他會一絲不茍的,親自安排住宿和飲食。也不知什么緣故,他那天把安排老人住宿的工作交給了我,而且安排老人和我住在一個房間。那時住房緊張,四、五個道長住在一間大屋子里打通鋪,我經常發現這位老道長不睡覺,整夜的打坐。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幾位要好的道長,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于是,樓觀臺來了一位不倒丹”的老修行的事情,立刻傳遍了整個道觀。知客李崇才還專門讓我領著幾次拜訪了老人。這段時間,我和老人的關系最密切,主要是老人對樓觀臺不熟悉,許多事情要我去辦理。老人居住了一段時間后,把我叫到身旁,提出就離開樓觀臺了,我知道主要是這幾天前來拜訪的人太多,尤其是那些俗人,鬧得老人難以打坐修行。我幫老人背著行李,把老人家送到公交車站旁,看著老人上車。老人在將要上車的時候,突然給我手內塞二十元錢,我死活不要,但是還是沒有拒絕了老人的好意。這是我第一次接老人的錢,我那時在樓觀臺的丹錢才五元,這二十元可算是個很大的數目。我回去把這個重要的事情匯報給了知客李崇才道長,李崇才道長說:看來你們倆,一老一少有緣分,就拿著吧。緣分這東西不好講,你們應該是前輩子的情分啊!”
我沒想到的是,等我結業回到我出家的道觀-----寶雞烽火臺萬圣宮的時候,竟然又見到了老人。他專程慕名來拜訪我的親師爺------張至順道長的,我的師爺很嚴肅地告訴我:這位老修行,也是你的師爺,以后就叫師爺吧!”從此,我就一直稱呼張禮矩道長為師爺,我們爺孫感情很好,就如同李崇才道長說的:這是前輩子的情分”!
一九八八八年初冬,我決意外出參訪一番,第一個想到的是大連的張師爺。出發的時候,師父給我買來新的絨衣絨褲,算是很暖和了。但當火車到了大連的金州,我人生第一次領略了東北的寒冷。因為天很晚了,我只好在金州火車站的大馬店內夜宿。一個大炕,豎著排列了十幾床被褥,我和那些趕馬車的、拉車的、進城的農夫們住在一起。東北的熱炕那是真的很熱,即是外面北風呼呼地刮著,屋內暖和的像是春天,哪個熱炕一直讓我懷念。
第二天我乘公交車前往響水觀,我下車的時候,已經把路線問好了。但當我下車的時候,寒冷的冬風夾雜著海水的咸味,刮著臉上辣疼不說,最后把我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順著山間的小道前行,不到一刻鐘,就看見對面一片廢墟,過往的村民告訴我,那是朝陽寺,再向前不到五分鐘,就到響水觀了。
不知是冷的原因,還是我相見師爺的心切,我的步子邁的很大,幾乎是飛跑了。繞過幾個彎子,透過樹林的縫隙,我遠遠看到對面紅墻綠瓦的一片建筑,因這邊山高,視線可以從廟墻高出看到里面,果然是個道觀!道觀外有兩顆古老的梧桐樹分外矚目,使勁地張開自己粗壯的臂膀,像是要伸出去抓住什么似的。師爺透過自己屋子內的玻璃窗戶,好像是看到我了,就走出屋門,看到是我,就嚷嚷到:那不是小權來了,快去接啊!”師兄馮宗舟一路小跑,打開道觀的大門,接過我的行李,拉著我的手快速到暖和的房間。我凍得已經說不出話了,淚花都快流出了,師爺上前抱住我,用暖和的雙手捂住我的臉頰,我立刻感到溫暖從四周灌進我的肌膚,我近距離地、很真切地看著師爺長長白白的胡須和慈祥面孔,心中好像是從冰冷的水中被人救出的感覺。
在暖和的房間,我一會兒就恢復了正常。師爺趕忙拿來好吃的水果、干果擺在炕桌上,捧出果兒讓我墊肚子,說馬上就要做飯了。
吃過午飯,師爺拿起尺子量起我的身高來,原來他要給我做棉袍,沒想到師爺做棉袍、大褂、混元巾、莊子巾,手藝是相當的好,可惜師爺給我做的棉袍讓我在94年丟在南陽興陽觀,一直再沒有找見。而師爺給我做的純陽巾,也在1990年長春觀拍攝電影的時候,被攝制組借去,一直沒有還給我。
當年掛在師爺房間的字畫,這次我在龍華宮看見了
師爺早晚要誦經的,我就和馮宗舟師兄跪在后面。師爺誦經用的法器很簡單,就一個木魚、引磬和一個小銅磬。上了供就開始念經,念完經我們才會開飯。因為響水觀道人的住房很少,這些活動都要在師爺的房間完成。師爺的房間,既是當家的寮房,又是待客的客房,還是師爺的臥室,也是吃飯時的齋堂。我和師兄擠在另外一個窄小的房間里,放置著一個高低床,師兄住在下邊,我住在上邊。我們的房間和師爺的房間中間是廚房。
那時響水觀歸文化局管,文化局只給師爺和師兄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資,我來了是沒有的,我只能吃師爺的份子錢了。
響水觀依山而建,相傳建于唐代,明清曾多次重修。山門配以赭紅色垣墻,正門有楹聯曰:
功成煉石于今烈,德配皇天亙古今
響水觀分南北兩院,進山門即是正殿,供奉著后土娘娘。這是一座近十米高的硬山式三楹出廈殿堂,青磚灰瓦,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殿內除了供奉后土娘娘外,還供奉著女蝸、觀音等神圣。殿前院內有池塘和五棵合抱粗的大樹,清水綠蔭,滿院生涼。
正殿右側有一個40米深的洞穴,喚作瑤琴洞”,洞內有清泉一泓流出,泉水自石罅間涌出,清澈甘洌,沁人心脾。從洞內泠泠流出后,自南而北從嵌在寺外壁上的龍口中瀉下,激至蹲伏于水塘中的碧蟾口中,嘩嘩作響,飛傳山谷,故名響水觀”。
我們住在北院。我們住房的旁邊是個大廳,里面是文化局設的小賣鋪,買一些旅游紀念品。我們和師爺的房子小的可憐,不過師爺有隔壁的鑰匙,我們可以有時候到里面坐坐。
旁邊的山石上刻有康有為游歷響水觀的詩句,提曰《乙丑八日游響水觀題壁》:
金州城外百果莢,瑤琴洞內三里深。
尚記唐皇曾駐蹕,猶留遺殿耐人尋。
那是1925年9月20日,康有為應金州會長曹世科等邀請,來金州文廟參加祭孔活動,祭后在諸人的陪同下,專程去大黑山響水觀游覽。康有為詩興大發,為道士作詩。這首詩已鐫刻在響水觀的石壁上,為這座深山古剎增添了文化氣息和歷史軼聞。兩年后康有為病逝于青島。
在響水觀的日子里,師爺最多的是指導我坐靜,有時一坐就是一個上午或下午。夏日我們到大黑山去,順著山路,走到僻靜的地方,我們放下帶來的蒲團,稍作休息,便盤腿入靜。白云、青山,綠樹、山花、清新的空氣。深呼氣吸進新鮮空氣的感覺,至今令我懷念。冬日,我們最多的是在師爺的熱炕上,我盤起腿的時候,還會把被子環身子一圈,那是很舒適的。在師爺的教導下,我可以雙盤坐四個小時不倒丹。
我在大連的兩年中,始終沒有見過師爺躺下睡覺。師爺打坐是講究不倒丹的,一坐就是一夜。我最多只能堅持四個多小時,我下丹的時候,會悄悄地起身,輕輕地開門、關門,離開師爺的房間去休息。在大連兩年多的日子里,我還寫了《大連坐靜筆記》。兩個精致的筆記本寫的滿滿的,有很多師爺解答的問題記錄,成了我難忘的回憶。
張禮矩師爺是一位以廟為家的道長,心底很善良的老道長。響水觀那里漏雨了,師爺都會親自動手爬上房頂去維修,從來不麻煩文化局。維修用哪個的家伙什、材料,都是師爺自己出錢。就連廟里的法器、經書、拜墊、供器,日常給神上供的貢品,只要缺什么,師爺總是掏自己的腰包去購買。來往的道友,離開的時候,師爺總是悄悄地掏自己腰包,資助道友們的路費。還經常教導我,出家人粒米同餐,杯水同飲”的大同思想。師爺都那么大歲數了,但是身體卻很好。有次我陪同他去體檢,體檢完了,醫院的大夫都用敬佩的眼光看著他說:老爺子身體真好,心臟就像20歲左右孩子們的心臟,真健康。”那是師爺已經75高齡了,還經常騎著自行車,后面還帶著我,四處的給廟上辦事。師爺身體好,又熱愛勞動,響水觀后院的荒地,最后都成了菜園子,蔬菜多的吃不了,師爺都送給附近的鄉鄰。
師爺那樣熱愛響水觀,但是響水觀歸文化局管理,不歸宗教局管理,宗教活動場所證總是拿不到,不能修建住房,不能收徒發展年輕道長,這大概是師爺最后下決心離開響水觀的主要原因!
(三)春風有意送霞靈
車在快到瓦房店的時候,雨止了。陰森的天還是那樣的拉著長長的臉,我們在天人不爽的時機,到了瓦房店。我們還是那樣沉默著,任憑司機將車開往何方,似乎那已不是我們關心的了!我忽然想到,瓦房店這個名字好怪啊,大概在很久以前,其他地方還是茅草屋的時候,這個地方已經有了幾間大瓦房?顯得富裕了?所以叫瓦房?后來才知道,關于瓦房店的來歷有三種說法。
其一,說是在元代,一個姓曲的商人經過瓦房店一帶,在當地建了3間瓦房作為驛站。后來慢慢成了村莊,人們就稱之為瓦房店了。
其二,百年前,瓦房店無人居住,來往的商人以及為公家辦差的人,經過這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只有在此地想法過夜,才能繼續趕路。當時有三家人在此開店,一家是瓦房,一家是草房,一家是土房。瓦房的那家生意好,草房的自然慢慢辦不下去了,所以,最后只剩下瓦房那家旅店了,過往的商人就把那地方叫瓦房店。據說,那三間的瓦房原址,就在現在的工人文化宮對面。
其三,是說瓦房店這個地方,有時雨水很少,海風很大,這地方就像瓦房上的瓦一樣,一點水就被曬干了,所以稱之瓦房店。
其實,據史書載,瓦房店早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在這里生息繁衍。戰國開始有建置記載,屬燕國遼東郡。唐總章元年(668),屬安東都護府。遼太祖神冊四年,從渤海國扶余城(今吉林省農安縣)移民境內后,設扶州”,后改作復州。
我的思維在不斷的變化,在充斥著沉默空氣的車內,我的腦海什么想法都會出現,甚至想到死亡和升仙得道。那些吵得沸沸揚揚的核輻射算得了什么?人類總會有一日,在宇宙和這個星球自毀前,就會將這個可憐的星球折騰完,然后自我消亡。車子忽然一個大轉彎,開始上山了,龍潭山到了。滿山的果樹還沒有發芽,只有那些灌木好像才有些變綠,恍惚的綠色伏在黑色的枝椏上,像是被畫家涂上的一層顏色。燒過荒的黑色草灰和著那些干燥的灰土,在海風中來回飄蕩,就像無人祭祀的幽魂,盤旋、徘徊,漫無目的。遠處的山上星星點點有些新建成的亭閣樓塔,這些都是師爺辛勤的杰作。為了讓這里增加人氣,師爺不但要建道觀,而且在制高點或者有人歇息處,建些亭、閣、樓、塔等建筑,供游人駐腳玩賞。
這個龍潭山是有些來歷的!早在晉元興三年(404),瓦房店境內設得利贏城,即在這個龍潭山上,屬遼東城。車快到道觀的時候,我們看到一條崎嶇的古城墻,長約4公里;山城有東西二座城門,據險而筑,城內綠樹參天,遮天蔽日。這個古城墻歷史很久遠了,據史書說,應該始建于隋朝。
過了古城前,道院隱隱進入我們的視線。山坳處一汪碧潭,這就是龍潭山的龍潭”。久旱不涸,久雨不溢,深不可測,古復州八景之一的龍潭靈異”說的就是這里。
我們看到靈棚就設在道觀外的空地上,四周布滿了花圈,花圈上書寫著祭奠人名字的紙條,在海風里起落不止,嘩嘩作響,像是找不見親人的小孩發出哭泣的聲響。
在靈棚后有一石塔,這就是師爺的歸宿地了。山上的平地上停滿了車,我們的車只好下來找個空閑的位子停放。我剛下車,就看到田誠陽師兄領著弟子向靈棚的地方走去,這烈風中相互攙扶,彼此照顧。
我們三人順著山路上去,到了來賓簽名處,簽了各自的名,領取一條了白色孝帶。孫子輩的還要在腰間系上一條紅帶,顯得和別人不一樣。我的學生劉宗義道長看見我們,急忙迎了上來,等我們簽完名,上完禮金,系上孝帶,便領著我們走向靈棚。
海風很大,呼呼中還夾雜著一絲寒冷。我幾乎是顫悠悠地走到靈棚內,不到一分鐘的路程,我缺覺得是很長很長的道路,就像一個長途跋涉者,將要走到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或者是忽然又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心中有說不出的一種感覺。
簡易的靈棚正中間,懸掛著師爺那神情莊嚴的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遺像,兩邊是當地文人書寫的吊聯:太上封尊座,霞靈列仙班”。我對著遺像看了許久,直到學生劉宗義道長讓我上前燃香,我才清醒過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將那挺直的香兒燃起來的,然后又插在香爐內的。任憑那細長具有靈性的身軀里發出別樣的清香,我的思維似乎恍惚地連我都不知道將要干什么,應該干些什么。想哭,但卻覺得不是時候,或者不能就這樣面對著德高望重的師爺,將那淚兒流出。我似乎覺得師爺的安詳和自然,是那樣的超乎平常。
抱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雙手冰涼,叩拜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隨著身軀下沉,沉甸甸的心啊,壓抑著我恍惚的情緒,我不知道這世間究竟過去了多少歲月,還將要迎來多少歲月。
我知道我的頭這樣虔誠地叩下去,我那沉甸甸的心里必定會樹立起一樣東西,這東西會上對得起祖師,下可教化眾生,那就是我們堅定的信仰。
思維到了這里,我的身心似乎得到了解脫,忽然覺得神清氣爽。但當學生劉宗義道長把我引到石塔下,揭開墓室內的一個木質暖閣的頂部時,透過暖閣的玻璃窗戶,我看到了師爺閉目安坐的慈祥的面容。
這面孔和姿勢是那樣是熟悉,但是卻天人相隔了。隔著那木質暖閣的玻璃,我注視師爺很久。我很珍惜這次見面,這是我們爺孫最后一面了!我的心又回到了原來的感覺,淚水還是止不住留了出來。我默默地說師爺,我來了!”我似乎真切地聽到師爺的聲音了:小權回來了?去喝茶。”
當我們來到師爺丹房外的客廳的時候,見到了師爺的得意門徒王智廣道長、在國外四處弘法的田誠陽師兄以及幾個似曾相識的道長。當家道長接見了我們,但是我真的不認識她,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坤道,據說她跟隨師爺時間也很長。大家相互問候,寒暄片刻。我看見師爺的臥室房門緊閉,切鐵將軍把門。就對王智廣道長提出,希望能到師爺的臥室看看。
我的建議立刻得到大家的回應,大家都希望能瞻仰一下師爺的臥室,想象一下師爺最后離開房間的情形。
房門打開了,我們在這簡陋的再不能簡陋的房間,又一次感覺到了師爺的氣息。平靜、平和、平常、平心、平氣……臥室中占地最大的是左上方的那個大炕,被褥疊的很整齊,像是主人剛出去,晚上還要回來躺在上面,靜靜地、舒適地休息。不!我忽然想起,師爺向來不會躺著休息的,他要盤腿靜坐,溫養丹田。幾十年來,師爺換了好幾個地方修行,但是,每個地方的炕上擺設都是千律一篇的。炕的一頭放著日常換用的衣服和一些包裹,另一頭鋪著褥子,師爺就是在這簡陋的炕上,給弟子和信徒們講經說法,弘揚大道的。我們都是在炕頭上靜聽大法,發起洪誓愿的!
我是在主人不在的情況下,放肆地參觀了所有遺物,或者說都是些一錢不值的破舊。但是,我們都知道,就是這些破舊中,給我們傳遞著一種信息,這信息讓我們懺愧、讓我們留戀、讓我們振奮、讓我們增強一種精神。
墻壁上掛著一幅字,我當年在響水觀的時候見過,現在看到這幅字,我心中十分復雜。這幅字的四周,懸掛著老人許多日常照片,那親切的笑容,慈祥的神態,讓我們覺得,以后永遠也看不到了!
我們離開師爺的丹房的時候,外面的海風已經安靜了很多,他們好像也在回憶,回憶老人昔日在這里打坐、洗刷、種菜、收割、誦經、講經......的情形,他們比我們更留戀老人。
哦!春風來!他會和我們一起,來送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四)青山作證好修行
師爺是個真正的修行人,他常年住在青山,行走于茂林,修煉在山洞云宮,精心保護的仙山福地......他幫助過的善信教徒,他教化過的全真弟子......都可以作證!
我仰頭對著青山,高聲地問青山,青山依然不動,像是毫不含糊地給我說:"我可以作證!"
我問迎面的茂林,茂林在海風中晃動,像是在附和青山的毫不含糊:"我們都可以作證!"
我低頭問山洞云宮,山洞中傳出仙聲道樂,一直飄到云宮,像是告訴我:我們都可以作證!”
我看著傷心的全真弟子和不遠萬里來送葬的信士,他們的神情可以告訴我:我們都可以作證!”
我想問......
我很不滿意靈堂后石塔旁的《張禮矩大師碑記》的文字記述,有些宗教名詞明顯是錯的。我致電老人的得意門徒王智廣道長,很快他給我寫了一個老人的生平:
心浴師張公禮矩,字心浴,道號規元子,自號華山道人,別號心浴師。生于民國四年(1915年)9月20日,瓦房店市長興島人。遼寧省道教協會常務理事,大連市道教協會名譽會長,瓦房店市龍潭山龍華宮監院。
張氏乃鄉中大戶,后因家庭變故家道中落,母親病故,十二歲即外傭童牧,十六歲矢志學道,二十歲出家參訪,二十七歲拜復縣沙河(現普蘭店市元臺子)慈航觀上義下精王煉師門下,宗奉全真華山派。翌年9月9日冠巾,冠巾師沈陽南極宮上理下彬許大師,同月16日于黑龍江雙城堡無量觀受三壇大戒,大律師上誠下澤金大真人。二十八歲于九鼎鐵剎山八寶云光洞閉關修道一年。二十九歲任復縣道教會會長。
東北光復后,先后云游于沈陽關岳廟、千山無量觀、北京白云觀、青島華樓宮、太清宮等宮觀,訪學修道,弘揚道法。
十一屆三中全會落實宗教政策后,六十七歲只身前往金州響水觀任主持,歷時七載,致使觀貌一新。七十四歲再去千山主持修建木魚庵并在此閉關一年。翌歲重返金州拓建大黑山觀音閣。七十八歲應復縣(現瓦房店市)和得利寺鎮人民政府邀請修建龍華宮,艱苦卓絕,櫛風沐雨,白手建設,歷時五載在廢墟之上重建七千多平米殿堂八座,鐘鼓樓及五十余間單房,遼南最有名的道教場所和著名的道教大師。
2011年4月11日18時55分于龍華宮羽化飛升。
張禮矩大煉師出家前的照片
師爺出身窮苦,十二歲就給地主家放牛,剛夠一人吃飽肚子。師爺看著有錢人家的孩子去上學,就在屋外聽他們讀書。我每聽到師爺講這些,淚花都快出來了。教書先生看到一個放牛的孩子,這么喜歡讀書,很感動,經常照顧師爺,師爺很多字實在學堂外學會的。
師爺生活在一個窮苦的家庭,三個弟弟,一個妹妹,靠父母種地生活。師爺從小就不希望像父親那樣勞碌一生,窮苦一生。他從小就想超脫生死,做個高尚的人。后來,受到姨媽的影響,開始信仰道教。十二歲的時候,曾苦求一和尚出家,然這個和尚估計不懂得打坐功夫,不能超脫生死,所以也不敢收留這位志向遠大的小孩。師爺的父母知道這些也極力反對。師爺的母親在臨終時拉著師爺的手,哭著囑咐他一定要拉扯好幾個弟妹。
父母去世后,師爺就變賣了土地,到金州的一個工廠打工,依靠工資養活一家。等到最小的一個弟弟長到12歲,可以打工、放牛養活自己的時候,師爺覺得時機成熟了,就毅然動起出家的念頭了,那年師爺才十六歲。
張禮矩大煉師出家后的照片
師爺出家后,一直沒有拜師,那是因為他覺得他要找一個真正修行的道長,學習超脫生死的真功。直至二十歲,師爺才拜復縣沙河(現普蘭店市元臺子)慈航觀王義精大煉師門下,宗奉全真華山派。
王義精大煉師手抄的華山法派單
跟隨師爺時間最長的王智廣道長,曾拿出一手抄華山派單給我看,并告訴我:這是我師祖的手抄本。由于師祖乃農民出身,文化不是很高,所以書寫的也不是很工整。但這是師祖親自從山東云蒙山(我想應該是沂蒙山)白云巖抄回東北的,師祖十分珍惜。師祖羽化后,就一直由師父處保存,所以保存的很好。還有些是戒經等書籍,是他拼命保存下來的。
聽完王智廣道長的話,我內心十分震動:師爺要不是信仰虔誠,那會一直保存到現在啊,破四舊和文革是多么厲害啊!師爺都保存的那樣好,那是多大的風險啊。后來,王智廣道長根據這些寶貴資料,整理成《大連市龍華宮華山派傳承譜系》:
龍華宮宗奉道教全真華山派,乃元臺慈航觀玄裔,其慈航觀開山祖師趙仁來,復縣(今瓦房店市)趙家口人,清代同治年間出家于山東云蒙山白云巖,隨其師朱本裕學道,后于光緒年間回到東北,重修元臺慈航觀。其傳承譜系:
第一代 棲云子盤山至謹王真人
第二代 明真子志元一可論真人
第三代 守志無欲李真人
第四代 承恩上達史真人
第五代 道生周真人
第六代 崇無張真人
第七代 教化李真人
第八代 張演浩真人 山東云蒙山白云巖清虛觀開山祖
第九代 喬全仝真人
第十代 劉真法真人
第十一代 王沖和真人
第十二代 周和臣真人
第十三代 何德志真人
第十四代 呂正嵩真人
第十五代 朱本裕真人
第十六代 趙仁來真人白云巖清虛觀出家大連元臺慈航觀開山祖
第十七代 劉義明韓義某孫義某王義精 慈航觀出家
第十八代 戚禮芳(劉祖徒)慈航觀出家
于禮謙(韓祖徒)慈航觀出家
王禮金(孫祖徒)慈航觀出家
陶禮修(王祖徒)慈航觀出家 其弟子駐錫嶗山華樓宮
張禮矩(王祖徒)慈航觀出家曾常駐大連響水觀后創修大連龍華宮
師爺是個忠孝雙全的道長。關于師爺的忠孝,我曾聽到師爺的老道友講過:
其一,師爺愛國愛民。據說老人年輕出家時,曾遇到高人傳授武當功,但向來不曾應用。日本大轟炸大連,親人傷亡,朋鄰離散,遂有復仇意。一日遇三個日本人在欺負一年輕婦女,老人跟隨至僻靜處,拳腳相加,一死兩傷,救出婦女,鄉鄰稱頌。日本人通令捉拿,懸賞八萬大洋,然師爺乃世外高人,總逍遙在外,直至日本投降,未有牢獄之災。但后來的文革時,舊事重提,老人不但沒有得到表揚,反而說他有可能是漢奸。很多群眾出來作證,才算又逃過一劫。
其二,師爺是個孝子,不僅是對父母忠孝,對師父也很孝心。民國年間,東北的土匪橫行,民不聊生。一天,一群土匪圍攻道觀搶錢,恰逢師爺的師父王道長不在家。師爺領著道眾們將大門關上了,拿起鋤頭、木棒立于墻頭,誓死保護廟產。誰知,事有不巧,王道長忽然回來,被土匪捆綁之山門前拷打,師爺不忍師父受苦,遂從墻上跳下言:有仇朝我來,有氣朝我撒,勿傷我師!”師爺的一條腿和兩根肋骨被打斷。
師爺的師父王道長是個修行人,雖然文化不好,但是好學,師爺至今仍然保留著他的師父手抄的經典。
華山派十七代宗師王義精大煉師手抄經文
王義精道長在三反五反土地運動被人整死的。師爺埋葬了自己師父后,就云游到千山、本溪鐵剎山八寶云光洞、沈陽等地修行,不受世俗干擾,在鐵剎山山洞內閉關一年多,每天吃一頓飯,其余時間就是打坐,繼續徹悟大道。
文化大革命”來了,師爺被趕出廟,被迫脫去道裝,經常被那些革命者們”抓去重點教育”。聽師爺說,因為當年日本人的通緝,文革之時,他仍然得到嚴格審問”,說師爺有人命案子。經過調查,還是有群眾出來說話,才算逃過一劫。但是,每日要和反右、牛鬼蛇神一起集中勞動。還強迫他們吃肉,說是改善生活”。師爺吃了,師爺心中是這樣想的:修道修的是什么,是志向更是智慧,大道真理不在這一口肉上,而是內心是否真的,我要留著有用之身繼續修行”。
師爺是個修行人,他并不看重名利和金錢。黨的十三中全會后,宗教政策開始逐步得到落實,金州響水觀由金州區文化局出面開放。師爺當時已是一名砌爐窯的八級大工匠,每月可以掙到近千元,在當時絕對是高工資了。當聽到響水觀需要道長,師爺毅然放棄優厚報酬的工作,以每月30元零花錢和管吃住的條件住進響水觀內看廟,這時師爺已經67歲了,師爺又開始了魂縈夢繞的宗教生活了。
(五)傷感豈是羽士情
當飛機順利抵達大連機場,我的雙腳一踏上遼南大地,我就立刻感到空氣中彌漫著師爺的氣息,是那樣的親切和慈祥。但是我的心卻愈來愈傷感起來,甚至感到師爺時時刻刻就在我身邊,那雙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以至于晚上我們回到瓦房店賓館,無論是躺在床上仰臉看著天花板,或者是在走廊內徘徊,或者是和王平會長品茶聊天,我的眼前總是不自覺地出現師爺慈祥的面孔和挺拔的身影。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親情?道誼?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我們又回到龍潭山,海風愈來愈大,天地間以及人們身上能飄動的,都在海風的鼓舞下飛舞著,變換著不同的身姿,發出凄慘的聲響,傳達著一種沉重的、默契的心情。
來送行的人愈來愈多,靈堂前已經摩肩接踵了,海風吹著已經采取保護措施的白色蠟燭,搖移著紅白色的火舌,香爐內發出的刺鼻的味兒,在流動的空氣中彌漫,范圍愈來愈大,像是要遮蓋保護這些來送葬的人們。人太多了,不得不要人出來維持秩序了。一個不知名的老道長自發地維持著靈堂前的秩序,大家都很自覺地依次祭拜,抱拳、俯伏、叩首,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自然和虔誠。每個送行的人基本上都保持著一個姿勢,臉上的都是一個表情,發出一個相同的信息,上面都充滿著兩個字眼:傷感”。
我們祭拜完,看看距離送葬時間尚早,加上時間關系,我們今天下午五點要乘機離開大連。所以,我們要趁此空隙,抓緊時間,瞻仰師爺昔日修行的每個地方,拍些照片,以作永久紀念。其實,我們都希望在這龍盤虎踞的深山里,能尋找到師爺昔日修行的信息,然后深深地存放在心里,留在記憶里,永遠作為一種內在的力量,回蕩在胸膛,繼續激起我們以至于我們的源源不斷的玄子仙孫們一種崇高情操,使之流傳萬代,永世不絕。這樣,這個世界才會有希望,我們的子孫后代才會有幸福的生活,人類才會有和平。我們都覺得師爺并沒離開我們,只是在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方式或者是在另外一個空間......甚至可以說他老人家根本就就沒離開這秀麗的龍潭山,就在這龍潭山上的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注視著我們,繼續釋放著一種內在的能量,繼續激勵著我們和我們的玄子仙孫,把這個祖師留下的千年大道,繼承和弘揚下去!
天晴了,太陽出來了,但是海風卻愈來愈更大,強大的海風并沒有阻止人們前來送行的腳步。山坡上川流不息地行走著心存虔誠的人們,與滿山充滿的傷悲的氣息,形成一種精神。這精神要借著這春風的到來,將要傳播到很遠的地方、世界與空間。這滿山上已經發芽的松柏和灌木,在海風的作用下,發出一種讓人向上的聲響,像是最后沖刺的沖鋒號,告訴人們,只有尊重生命、保護和平,人類才有生存的可能。忽然一陣強海風吹過,人們開始有些東搖西倒了,鋒銳的海風中,人們已經感覺到,這天地間有一股正氣,在海風的作用下,不時激蕩在這山谷里,和著這清平的世界,發出一種共鳴。這種共鳴能消除戰爭、消除核輻射……
我們離開靈堂,到了靈堂上面的山門前,眾妙之門”四個字鑲嵌在門洞里,這此時此刻我的眼里,顯得分外的耀眼和醒目,我甚至覺得師爺就站在門前,正在用這個門對我說話。我使勁地聽,也沒聽出什么意思來。我立在這門前,幾乎呆住了!忽然發現一個人往外走,一個人往里走,剎那間,我在這門前,悟出一種昔日難以徹悟的真理。
不同的門,會進去不同的人群。那門外是一種抉擇,門內自然有一個不同的世界,而門外卻是很多不同的世界。我們現在從這個眾妙之門”的門進去,便會到一個不同的世界,領略一種與世不同的境界,得到一種讓人平和、向上的精神。這門里的世界里面,存活著小國寡民、雞犬相聞、民不為利而死的群落,他們向往桃花源式的生活,更不會有什么無聊的彈劾、核輻射與那些無止無休的戰爭。
人生的門很多,有的門只適合狗爬進去,有的門只會傳出魔鬼的聲音。我看著這個由師爺筑起的眾妙之門”,不知引導多少煩惱、紛擾的人們進去,讓他們得大清靜,與道合真。我看著這個師爺出出進進十幾年的十分不簡單的紅門,思索著這才是我將要選擇的門。我們要從此門進去,領略一種與世不同的真精神,然后奮不顧身地傳播出去,去拯救人們、拯救這個世界,普度眾生,出離罪惡的困苦。
我們來到太清大殿前,門上一幅對聯詮釋著這門內與世隔絕的境界:
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
松聲竹聲鐘磬聲聲聲自在
海風繼續肆力的刮著,我此時才覺得,原來這空蕩的山谷內,還有一種自自在在的存在,與這滿目的山色、水色、煙霞色共同營造了一個世人難以悟徹的世界。
我們繞到靈堂后,來到師爺的靈塔前瞻仰、叩拜,靈塔正中的石碑上鐫刻著:
全真華山正宗十八代大宗師規元子上禮下矩張真人
靈塔的旁邊立著一塊《張禮矩大師碑記》,上面詳細記述了師爺的事跡,但是有些道教術語還是需要斟酌一下。
時間到了十一點鐘,各個部門的領導也來了,大家開始列隊參加張禮矩大煉師羽化回向法會”,先是由龍華宮的負責人介紹了來賓,然后由各個地方的道觀、居士、生前好友分別上前致辭。這些我都沒有聽進耳朵里,反而覺得很刺耳,我知道,那些話兒,師爺不見得喜歡聽的。只有那些在海風中抖擻的白色的花兒和那搖曳的蠟燭的火舌,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
宣讀完悼詞后,東北的經團開始列隊誦經,一開場就是《三奠茶》:
一奠茶,夢黃梁,人生幾常,顏回四八返仙鄉,自古三皇并五帝,難免無常。
二奠茶,夢莊周,人生幾秋,夕陽橋下水東流,遍地閑花并野草,總是浮漚。
三奠茶,夢南柯,人生幾何,兩輪日月快如梭,自古桑田變滄海,光陰消磨。
凄慘的三奠茶,用東北的高腔哼出,讓人心中產生無限的悲涼。我忽然想起流傳久遠的《奠茶歌》:
一奠茶兮茶芬芳,龍團雀舌味異常,
愿吾父(母)兮來嗜此,嗜飲庶幾樂無疆。
二奠茶兮茶新鮮,習習清風達九天,
愿吾父(母)兮來嗜此,嗜飲庶幾樂無邊。
三奠茶兮茶滿杯,青果黃芽瑞草魁,
原吾父(母)兮來嗜此,嗜飲庶幾樂悠哉。
冒著熱氣的茶香混合著香爐內檀香飄出的刺鼻味兒,開始在靈堂前彌漫,慢慢飄揚到上空,似乎在向上天傳達著什么。是逕達九天?
在靈前的誦經聲中,來賓依次下到塔室下,最后一次瞻仰靈塔墓室內的靈骨。我跟隨著慢慢進去,里面已經用石條封起了,正中間還是鐫刻著:全真華山派十八代上禮下矩張真人”。四周整齊地擺列著燈燭,頂部安置著一個大紅彩綢做成的鮮花。
出了墓室,我的傷心開始隨著那個大大彩綢結成的鮮花,慢慢釋放了、綻開。傷心不是我們玄門羽士所為,天生天殺,本道之理也。我知道我現在需要的是一種精神和力量!
(六)出塵方為黃冠風
后來我與師爺的來往,雖然只有幾次,時間都很短,但師爺出塵之信仰,一直使我折服。
我于1990年離開大連,回到周至樓觀臺,后來掛單洛陽下清宮,后來又被推薦到中國道教學院進修,后來又掛單武漢長春觀……一晃就是十二年過去了。2002年,中國道教協會決定在遼寧千山五龍宮傳授全真三壇大戒,我被有幸禮請為傳戒大師,協助黃信陽大師負責戒壇事宜。這是我十二年后第一次回到東北,除了幾位年長的道長認識外,其他年輕道長我都不熟悉。我領著弟子誠明、誠亮,偕同我的老師王至權、任法玖大師,陜西太白山王仙禮大師,以及中國道教協會教務處的幾位領導,一起從北京白云觀出發,前往遼寧鞍山的時候,我就在火車上告訴我的弟子,希望能見到師爺,或者是有時間前去拜訪。
一到千山五龍宮,傳戒工作十分繁重忙碌,我倒把這個事情忘記了。一日,黃信陽大師讓我審閱眾戒子檔案,并為眾戒子賜起道號。當我仔細地翻閱眾戒子檔案,忽然發現有幾個戒子檔案上,填寫師父一欄上,看見有師爺大名的時候,我熱血就開始沸騰。想到離開師爺十二年,師爺的弟子竟這么多,有的文化程度很不錯。于是,我思念師爺的心情愈加激烈。
終于有天,我在請堂接待一位請教戒禮的戒子,交談中知道其乃師爺的弟子。我很是高興,詢問了師爺的身體、日常生活等情況。
原來自我離開大連響水觀后,師爺為了將響水觀開放為合法的宗教活動場所,用了很多時間和精力都沒成功,使得正常宗教活動很難展開。為了道教的發展,為了更多的出家人有個修行的地方,師爺依然離開他鐘愛的響水觀,尋找合適的有道教人士自己管理的道觀。在事態發生的波折中,師爺已經換了好幾個地方了。我聽后心里十分難受,你可以想象,一位高齡的老人,是怎樣背起行李,來回折騰呢?
師爺的這位坤道弟子,喚作王智斌,是大連本地人,因病在響水觀拜師爺為師,后來也跟隨師爺來回變換著修行的位子。聽王智斌道長告訴我,師爺從大連響水觀出來后,先是到了大黑上上的觀音閣,主持修復觀音閣。過了兩年又被王全林大師請到千山木魚庵,師爺在那里閉關了一年,后來又回到大黑山唐王殿、觀音閣。
我所了解的張禮矩師爺,是個不愿顯山露水的世外高人,早有出塵之志。我在很多老道長那里了解了許多他不愿意告訴我的事情。
民國年間,師爺就訪了許多著名高道,如沈陽南極官許理斌大師、沈陽關帝廟房理家大師、鐵嶺關帝廟劉明澤大師、千山慈祥觀李信托大師、千山高道馬崇環、沈陽太清官金誠澤方丈等。
房理家大師墨寶
師爺最崇敬的老師房理家大師。房理家大師,原名房允典,祖籍山東省長山縣(即今天的山東省淄博市張店區)。道名房理家,字春雨,號鐵道人。出生于安徽省宿縣城東門里(即現在的安徽省宿州市城內)。21歲從軍直系軍閥吳佩孚所屬陸軍十二師五十八團,民國十三年(即公元1924年)在第一次直奉大戰中負傷,離開軍隊。民國十五年,出家遼寧省本溪縣九頂鐵剎山八寶云光洞三清觀,拜在爐上至下順煉師座下為徒,取道名房理家,正式成為道教全真龍門派第二十二代弟子,研悟丹道,精習詩書,遂為關東道門之秀。民國28年(1939年),任沈陽太清官知客。1943年秋,沈陽市太清宮金誠澤方丈在濱江雙城無量觀開壇傳戒,被聘為戒壇八煉師”之一的糾察妙道煉師”。1949年9月18日,房理家煉師應邀赴北京參加新中國成立大典。1957年,赴京參加中國道教協會成立大會,當選為首屆中國道教協會理事。1959年,沈陽市內的道教宮觀合并,開辦興無”工廠,房理家煉師擔任副廠長,率領廣大道眾開展自養。1963年,房理家煉師出任遼寧省道教協會會長,并當選為遼寧省政協第三、四界委員。房理家煉師是全國著名的道教學者。
1948年遼沈戰役全面展開,為躲避炮火,師爺和千山的馮崇巖、李宗廉道長翻山越嶺,從東北步行到北京,在白云觀繼續修道。并在北京白云觀的窩風橋下靜坐,一坐就是一天,北京風俗稱之為打神仙”。師爺告訴我,沒有真功夫的,是坐不下來的。師爺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一位世外武林高手,拜先生學習了華山派秘傳的六脈神劍,使得后來他的身世很神秘,有了很多傳說。
關于師爺有武功,師爺是沒有說過的。大連有個遲學元的,是七星螳螂拳傳人,他早年和師爺關系好,在一起切磋武藝時,就知道張禮矩身懷絕技。
師爺用過的黃冠,文革中逃過一劫
據說,有一天晌午吃飯,瓦匠把工具忘記在房頂上了,師爺說:你先進屋吃飯去。”傳說他一下子竄上兩米多高的房檐上去了,把工具拿下來。有人問他是搬梯子上去的?他說沒有沒有,我就這么上去了。
我終于等到了戊日休息的日子,我邀請我的老師任法玖大師、王至權大師、陳法永大師和我的好道友葉至明大師,偕同我的弟子誠明、誠亮一起,由師爺的一個弟子領路,前往瓦房店龍華宮。我很感謝王全林方丈的鼎力幫助,促成此事。他專門派車,并再三囑咐司機:你給我路上小心些,這車上坐的可是全國著名的道教大師,是國寶級人物。”司機很認真地回答到:方丈您老放心,我保證給您老安安全全的送回五龍宮。”
我們確實一路很順利,大約上午11::0左右到了瓦房店龍華宮,前兩天聞信我們要來的師爺,早已在大門口等了很久。這應該是最難忘的一次見面,是我離開大連后第一次見到老人家。老人家還是那樣硬朗,挺直的身板,洪亮的聲音。他和這幾位大師們談的很暢心,尤其見到我的弟子誠明、誠亮很開心,他沒想到當年的小道士,現在的弟子都不小了。
因為時間觀念,我們和師爺合影后,就出發前往孟崇然大師的道觀去了,那張合影,我這次在老人的客房里看到了,他很珍惜這張照片。
2005年春,武漢大道觀舉行龍抬頭祭謝財神郊天大典”、祈禱世界和平道教音樂會”以及財神文化座談會”,我邀請師爺和王智廣道長蒞臨參加。在財神文化座談會上”,師爺的一番談話,受到武漢各大院校的教授們折服,當知道那時老爺子已經將近90高齡的時候,大家都有些不相信。那么大的歲數,思維很敏捷,吐談很清晰。后來我在王智廣那里才知道,原來在九十年代中期,師爺感到身體不適,醫生診斷是癌癥晚期,已無藥可醫。大家都絕望了,師爺卻很坦然。回到道觀,他閉門謝客,閉關靜修。沒想到,半年后他可以下床行走,到醫院一檢查,說癌細胞也不見了!
師爺在一絲不茍地宣讀祭祀南海龍王祭文
2006年海南三亞大小洞天舉行二屆龍抬頭活動,當時需要個高道當主祭,我提名讓大連的張禮矩師爺來,師爺由王智廣道長陪同著,到了三亞,身體很好,那時應經是92高齡了。
2006年三亞第二屆龍抬頭祭祀龍王大典中,師爺與地方領導合影
師爺沒架子,很隨和,得到海南、三亞等地方領導的贊許。晚上,王智廣道長告訴我,一生勞碌的師爺,在一次體檢中,另外又發現一個癌癥,但是經過師爺的修煉,又一次逃過了劫難。
從那以后,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師爺,直到今日來送別!
(七)駕云何須乘黃鶴
葬禮圓滿了,人們開始散去。我們三人正要離開,忽然有人認出了我,說:您不是任宗權大師嗎?”我說:是啊,您誰啊?”快來啊,這是任宗權大師!”一下子來了十幾號人把我圍住,其中一位年長者說:任大師,您2002年來龍華宮講經的時候,我們都是您的學生啊!”看著這些真摯的居士,他們在師爺的教導下,學經典、悟大道,已形成良好的習慣。
于是,我們開始擁抱、寒暄,我說:我給你們照張像,好有個紀念。”這時正好王平會長到了,我把這些居士介紹給王會長,然后給他們合了張影,我會記住這些虔誠的人們的!
廚房開飯了!人流都涌向大廚房。我給王平會長指了指大廚房:那就是我當年被師爺邀請來講學的地方。”王會長對我說:我們去看看,參觀一下你當年講學的地方,算是舊地重游吧!”
我們到了大廚房,已看不出當年教室的摸樣了。正中間供奉著司命天尊,大家都忙碌著,我們不好打擾大家,立刻離開了。
前面一汪潭水,這就是龍潭,龍潭旁邊是一個四合的院子,修建的很整齊。這是師爺剛到龍潭宮時修建的殿堂和丹房。據說,剛來的時候很艱苦,沒有一磚一瓦,都靠老爺子騎著自行車親自去購材料,自己領著當小工,才蓋起這些房子的。1996年10月20日(農歷九月初九),師爺還專門請東北的經團為新建的龍王殿、關帝殿舉行了隆重的神像開光典禮。當時中國道協、遼寧省道協、瓦房店市統戰部、市民政局等組織都派人前往祝賀。
我站在院子里,任憑海風在潭水中刮過,發出颯颯的聲響,似乎是師爺走過來的腳步聲。我堅信師爺就在這里,并沒有離開我們。我站在院子里,面對著正中的龍王殿,可以想象到師爺當年忙碌的身影,一塊磚、一片瓦,就連這每顆樹木,你在上面輕輕地撫摸,都能感覺的師爺的氣息。
龍王殿前立著一塊石碑,署名《龍華宮重修碑志銘》,我上前仔細地看了看,通過碑文的記載,我可以和師爺交談。碑文是這樣記述的:
太上立言。道藏五千。山川毓秀。日月明懸。返撲歸真。義理自然。道生萬物。老君大焉。龍潭勝跡。歷史淵源。滄桑幾度。城缺廟殘。張公禮矩。道長非凡。年逾八旬。矢志開山。九三孟春。政府批簽。大連道教。核心教壇。當地軍民。合力支援。善男信女。恐后爭先。周醫福蘊。慷慨義捐。禮矩謀劃。一手承擔。材器親購。宿露風餐。夙興夜寐。積勞病衍。生死度外。扶杖督監。事無巨細。必躬相參。誠篤如斯。世罕塵鮮。丙子春始。戊寅秋回。費時三載。六殿竣全。丹房三十。占地七千。雕梁畫棟。金壁彩顏。累計耗資。二百萬元。功欽神鬼。德佩云天。奇哉道長。康體復原。繼宏教理。道益人寰。殿群簇美。香續千年。羽衣黃冠。百代遞傳。
龍華宮全體道眾已卯季秋。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立。
古建師張國義圖紙。董少卿瓦工。張國義。李長恕石匠。高全云木工。曲振林。曲振魁。于成厚塑像。高永君撰文。韓永惠。石王如書寫。李彬碑刻。毛永吉施工于智祥。
碑后面有這樣一段話:
為酬報各界人士鼎力捐助。特將百元以上積德者。敬勒貞珉。以致鳴謝。
然后下面是一些人名:
五千元 周福蘊 王文恒
四千元 趙俐光 三千元 王圣財 林淑梅 王桂鳳 吳宗昌 王振棟
二千元 王誠法 劉洪文 馬慶紅 馬王新 趙谷妮 周玉華 紫陽觀 陳紹祥 姜景印 田黎明 于榮軍 張聲偉 姜 海 張煥程 陳玉榮 李曉蘭 劉禮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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